近十年前,当全面二孩政策的闸门即将开启时,整个社会都弥漫着一种乐观的期待。许多人相信,被压抑已久的生育意愿会如潮水般释放,为中国的人口结构注入一剂强心针。以人口学家翟振武为代表的专家们,更是用精确的模型和数据,描绘了一幅新生儿数量井喷的蓝图。他们的预测掷地有声,认为政策落地后,每年新增的人口将以千万计,峰值甚至可能接近五千万。
这番论断在当时极具说服力,毕竟背后有超过九千万对符合条件的夫妇作为潜在的生育大军。然而,当时间的潮水退去,现实却在沙滩上留下了一行完全不同的印记。那场预言中的“婴儿潮”并未如期而至,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持续走低的出生率曲线。这场巨大的预期落差,不仅让当年的预测显得尴尬,更迫使我们重新审视那些被宏大叙事所忽略的、来自普通家庭的真实选择。
蓝图上的婴儿潮
2015年前后,关于放开二孩后人口会如何变化的讨论,几乎完全被一种乐观情绪主导。专家们的预测模型,为这种乐观情绪提供了坚实的“科学”基础。翟振武教授的研究在当时影响深远,他基于2010年的人口普查数据进行推算,得出的结论令人振奋,甚至有些令人担忧。
在他的测算中,一旦政策放开,第一年的新生儿数量就可能达到3540万,第二年更是会飙升至4995万的惊人峰值。即便采用更保守的估算,将生育意愿从70%调低至60%,预测的峰值依然高达3779万。四年下来,累计新增人口将超过1.6亿。这个数字不仅意味着人口总量的攀升,更被视为缓解老龄化、补充未来劳动力的关键。
这种观点并非孤例。当时,包括蔡昉在内的十七位专家也曾联名表达过类似的“担忧”,他们害怕生育率会失控,飙升至4.4,导致每年新增4700万新生儿,给社会资源带来巨大压力。国家卫计委的测算同样支持短期内会出现生育反弹的判断。这些基于过往数据和生育意愿调查的分析,共同构建了一个即将迎来人口激增的未来场景。
这些预测的逻辑看似无懈可击,它们建立在庞大的存量育龄妇女和被长期压抑的生育需求之上。模型假设,一旦政策的枷锁被解除,人们自然会按照过去的生育模式和意愿行事。然而,这些精密的计算,却忽略了模型之外正在发生的深刻社会变革。
冰冷的数字回击
2016年1月1日,全面二孩政策正式实施。所有人都紧盯着国家统计局即将公布的年度出生人口数据,期待着那个预言中的开门红。数据出炉后,2016年全国出生人口为1786万,比2015年增加了131万。这确实是一个增长,但与预测的3540万相比,连零头都不到。
这微弱的增长,成了“婴儿潮”最后的涟漪。从2017年开始,现实便与预测彻底分道扬镳。当年,出生人口不升反降,回落至1723万。此后,这条下行曲线变得陡峭而决绝。2018年1523万,2019年1465万,到了受疫情影响的2020年,更是骤降至1202万。
2021年,尽管三孩政策已经出台,试图力挽狂澜,但出生人口首次跌破千万大关,仅为1062万。随后的2022年和2023年,数字进一步下滑至956万和902万。与此同时,死亡人口数量却在攀升,2023年全国死亡1110万人口,这意味着中国的人口净减少了208万。
四年累计1.6亿新生儿的预测,最终的实际数字连三分之一都不到。总和生育率从2016年的1.7一路跌至2023年的1.0左右,远低于维持人口代际更替所需的2.1水平。那个被反复推演和论证的“人口激增风险”,在现实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数据以最冷酷的方式,宣告了那场纸上预测的彻底破产。
压垮生育意愿的几座大山
为什么专家们基于历史数据和抽样调查得出的结论,会与现实产生如此巨大的偏差?答案藏在那些模型未能捕捉到的、普通人生活的真实困境之中。生育,早已不是一个单纯的意愿问题,而是一个复杂的经济和社会选择。
首先是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经济账。高昂的房价让许多年轻夫妇连一个安身之所都难以负担,更不用说为新生命准备更大的空间。教育的“内卷化”更是将育儿成本推向了新的高度,从学区房到各类兴趣班,每一项都足以掏空一个普通家庭的积蓄。有数据显示,在北京、上海这样的一线城市,家庭教育支出能占到收入的三到五成。上海一个婴幼儿在0到3岁期间,年均花费就接近十万元。
其次,是整个社会婚育观念的根本性转变。过去“多子多福”的传统理念,已被“优生优育”的责任感所取代。90后和00后作为新的生育主力,他们的成长环境和价值观念与父辈截然不同。晚婚成为常态,2020年的平均初婚年龄已推迟至28.7岁,这直接压缩了生育的窗口期。同时,选择不生育的丁克家庭比例也在上升,他们更看重个人价值的实现和生活质量。
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女性在生育过程中面临的巨大且不成比例的负担。职场歧视依然普遍存在,许多女性一旦怀孕生子,就面临着被边缘化甚至失业的风险。一份调查显示,女性在生育后收入平均下降超过三成。家庭内部,“丧偶式育儿”现象也屡见不鲜,父亲角色的缺位让母亲们身心俱疲,每天睡眠不足5小时是常态,产后抑郁的风险也随之增高。当生育意味着事业的牺牲、个人时间的丧失和沉重的育儿压力时,再多的政策鼓励也显得苍白无力。
亡羊补牢与艰难的未来
预测的失灵,让政策制定者和学者们开始重新审视人口问题。曾经的批评者梁建章直言翟振武的估算“错得离谱”,而翟振武本人也在后来的访谈中承认,单纯放开生育政策来扭转老龄化的想法过于简单,构建一个“生育友好型社会”才是根本。
认识上的转变,催生了新一轮的政策应对。从中央到地方,各种鼓励生育的措施密集出台。延长产假和陪产假,一些地区如西藏甚至给予三孩家庭长达一年半的带薪假期。发放真金白银的育儿补贴,内蒙古呼和浩特对三孩家庭一次性奖励十万元。大力发展普惠性托育服务,试图减轻家庭的照护负担。这些举措的初衷无疑是好的,但要扭转根深蒂固的低生育趋势,依然任重道远。
2024年,得益于“龙年”的生肖偏好,出生人口微升至954万,但这小小的反弹难以掩盖整体的疲弱态势。人口负增长已成常态,老龄化进程正在加速,对养老金体系、医疗资源和劳动力供给的挑战日益严峻。
结语
回望近十年前那场关于“婴儿潮”的大讨论,它像一面镜子,映照出我们对社会变迁理解的局限性。人口趋势的逆转,从来不是一道简单的数学题,它背后是无数个体在现实压力下的理性抉择。年轻人不是不想生,而是不敢生、生不起、养不起。
让生育回归为一个值得期待的幸福选项,而不是一场令人望而却步的豪赌,需要的是全社会系统性的支持。这包括更公平的职场环境、更可负担的住房和教育、更完善的公共托育服务,以及更重要的,一种真正尊重和体谅生育付出的社会文化。中国的人口之路,挑战重重,但解决问题的钥匙,最终还是握在每一个努力生活的普通人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