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年春,黄浦江畔的晨雾尚未散去,一位三十出头、戴着圆框眼镜的浙江人正快步穿过汉口路,他赶去《时事新报》报馆接任主笔——这便是张东荪故事的起点。彼时战火蔓延欧洲,俄国刚刚爆发十月革命,社会主义一夜之间成了知识青年口中的“时髦词”,而张东荪觉得自己得干点事:用笔触打开国人封闭的视野。于是,《时事新报》很快添上一块新天地,《学灯》副刊应运而生。它不像《新青年》那样火力全开,而是主张“新旧并陈”,张东荪解释道:“别急着把旧东西全砸了,等新思想真站稳脚跟,旧习自然会退场。”这股温和的气息恰恰奠定了他此后一系列“若即若离”的缘由。
从1919年起,他又创办《解放与改造》,连续抛出“第三种文明”“慢性社会主义”等概念。对他来说,社会主义更像一场精神启蒙,重在改造人的观念,而非立即操起铁锤镰刀推翻旧秩序。文章《为什么要讲社会主义》流传开来,却也埋下隐患:同样高喊社会主义,却与马克思的“革命路线”南辕北辙。正因为如此,当维经斯基与陈独秀在上海筹建共产党时,张东荪被请进小屋,又第一时间退出。周佛海回忆当天场景:“维经斯基拍桌子说要组织有力的革命政党,东荪摇头——‘工业底子太薄,阶级从哪儿来?’”两句交锋,决定他与中共长达数十年的距离。
退出上海发起组后,他仍持续在《学灯》《解放与改造》介绍社会主义文献,《劳动与资本》《马克思社会主义之体系》等译文热度不减,可张东荪越来越强调“开发实业、增加富力”。1920年底,罗素来华给北京作系列演讲,张东荪听完又写文章,断言“中国的根本病是贫乏”。在他看来,“先富,再谈主义”才是正道。李达、陈望道、邵力子接连撰文批评,矛头直指他“空谈改良”。张东荪不服,引用罗素之言反击:“知识、教育、工业——次序不能倒。”陈独秀随后两封长信追问:“靠哪一阶级积累资本?工人还是农民?”问题直戳要害,却未得到正面回应。
1922年,中共二大提出最低纲领与最高纲领,把民主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区分开来,多少吸收了论战中的现实考量,但张东荪依旧坚持“渐进路线”。同年秋,他在《时事新报》主持“社会主义研究”栏,公开举起基尔特社会主义旗号,用合作社理念对冲阶级斗争论。这时中国思想界的“分水岭”开始显影:一边是科学社会主义,一边是民主社会主义,张东荪站在后者。
进入三十年代,他把批评焦点集中在马克思主义阶级理论。1932年8月20日的《阶级问题》一文,逻辑缜密却剑锋直指:“把全部历史写成阶级斗争史,难免篡改复杂的人性。”在他笔下,中国社会按行业而分,不可能简单对应“资产”与“无产”。这种观点显然与中共正在进行的工农运动背道而驰,他甚至判断“真正的无产阶级政党三四十年内难以成立”。然而,他对国民党执政模式的反感更深,认为其“一党专政”才是中国危机之源。于是出现了令人错愕的场景:他批马克思,又批国民党,似乎不愿站在任何现成阵营。
1935年,《八一宣言》提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张东荪立即给出积极回应。《评共产党宣言并论全国大合作》表态鲜明,他自称“经济倾向社会主义,政治拥护民主主义”,并对共产党的抗日主张表示支持。汉口会晤周恩来之后,他决定回北平暗中帮助华北地下党,先是送学生奔赴晋察冀,继而借美国教会渠道筹集医药。抗战烽火中,这位温和的哲学教授开始以具体行动靠近中共。
抗战结束,国共和谈陷入僵局,政协决议被撕毁,国民党单方面召开国大。民社党内部争议激烈,张东荪坚持抵制,他的理由简单:“没有对立政党制衡,宪法只是废纸。”此后北平局势紧张,他与叶剑英保持联络,多次为和平解放穿针引线。1949年1月31日北平城头国旗易色,他在日记里写一句话:“书数十万言,抵不过今朝一纸和平协议。”自负却也实情。
中共中央邀请他参加新政协筹备工作,他抵达西柏坡,与毛泽东就外交方向交换意见。“美国并非生来要敌对,不妨试试中间路线。”张东荪如此建议;毛泽东回答简洁:“现实逼得我们先站稳一边。”两人礼貌,却各有坚持。建国后,他被任命为中央人民政府委员,可对“一边倒”外交仍存疑虑。他试图通过王志奇向美国表达“中国无意敌对”的私信,没料到对方系美国情报人员。事情败露,舆论哗然。有人要求以叛国罪严惩,毛泽东批示“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养起来”,张东荪自此退出公共舞台。
之后几年,说他是教授,不如说是闲人。他对花木书画投入热情,偶尔给学生传授逻辑学笔记,却无人敢公开请他讲课。1966年风暴来袭,旧账被翻,1968年1月与长子被拘押。囚禁中,他自嘲:“子非鱼,安知我若即若离?”1973年6月溘然长逝,享年八十八岁,未能亲眼见到改革春潮。
回顾这一路,张东荪的轨迹可以总结为三条线:以学术为骨,以现实为脉,以独立性为血。他既想用精神改造取代暴力革命,又厌恶国民党的独裁统治;既不认可阶级斗争公式化,又在民族危机时选择力挺中共。这种摇摆并非投机,而是源于对“温和改良”一以贯之的信奉。可惜巨大历史洪流里,温和往往沦为夹缝,他的理念在政治天平两端反复拉扯,最终显得孤独。
他的论战、退场、辗转、沉寂,每一步都踩在国家大事节点上;对错暂且不论,但“存而不论”绝非良策,毕竟当年那些纸上辩锋在今日仍能提供思考:工业落后时代如何谈社会主义?外交抉择如何兼顾安全与独立?知识分子该如何平衡批判与行动?张东荪留给后人的不是现成答案,而是一连串仍未枯竭的问号。
延伸:中间道路缘何屡屡失声?
张东荪倡导的所谓“第三条道路”并非孤案。1910年代梁启超推崇的君主立宪,1920年代胡适鼓吹的渐进改良,1940年代宋子文设计的官僚管理资本模式,都带着类似基因:在传统与激进之外寻找折衷。可结果却几乎同样:要么被滚滚革命洪流吞没,要么被强势政党边缘化。症结在哪里?首先,经济底子薄弱使得温和改良缺乏物质支撑,无法迅速解决土地、就业和贫困,对下层动员力天然不足;其次,当国家面临生存威胁时,社会舆论倾向旗帜鲜明的集体行动,对“犹疑不决”毫无耐心;再者,第三道路理论常依附个人声望,缺少严密组织。张东荪本人在北大、燕大拥有学生基础,却无意把这股人力转为政治力量,这种“学术化政治”终究敌不过纪律严密的政党。试想,如果他在二十年代真的建立基尔特社群实验区,或许能给温和思路留下一块样板田。正因为缺席实践,他的理念只剩文章和书信,难免被贴上“空谈”标签。今天回头看,那些未竟试验仍具启示价值——面对复杂利益格局,如何让渐进主义不沦为口号?如何让知识分子的道义坚持获得制度落脚?时代条件已变,但问题并未消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