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B超室的床上,像是在等着被判刑”
“当医生说看不到胎心的时候,我整个人是懵的,太突然了”
“到现在我都不敢路过当时那家医院的门口……”
“第二次听到这个结果,觉得自己好像应该要难过一下,眼角挤出一滴泪……”
“理性上接受了这是自然界的优胜劣汰,感性上我会永远怀念那个短暂存在过的我的孩子”
2025年4月,我经历了人生第二次怀孕也是第一次的胎停流产。拿着刚被诊断的单子去往计划生育门诊,这里人来人往,显得比产科热闹。入院时,护士们忙个不停,新来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排队做检查。走入病房,三张床都有人,最里处还有一张加床,上面坐着等待当天手术的夫妻。
那几天的小红书几乎把全国的计划生育门诊都搬到了我的信息流里,二十几岁的、三十几岁的,单胎、多胎,原本不太能听到的“胎停”,竟是如此具体而又庞大的群体遭遇。如若不是亲身经历,过去的我对这既存的庞大事实竟一无所知。
回家后,我开始搜索胎停相关的中英论文、书籍、播客、视频,并在9月份发起了两场关于“未结局生育”的线下话聊(共有8位朋友参与)。
开头双引号里的声音,便是在这过程里听到的不同女性遇到胎停时的状态,有痛苦,有释然,有不明所以,有无可奈何的宿命随流。打开中文文献,几乎每一篇的开头都会提到“胎停率在逐年上升”。我不断地在信息里挖掘着,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以及这又意味着什么。
此文便是对几个月来所有信息的梳理。它不是一篇科普或是报道,它是一个普通人试图对自身处境的厘清。个人视角,仅供参考。
以下内容将分三个部分:
1 对怀孕的误解
2 胎停率上升背后(宏观分析)
3 如何看待胎停和流产(微观呈现)
(本文约八千字)
一 对怀孕的误解
和大家聊的时候,发现大多数人早年会对怀孕有一个笼统印象,那就是“怀孕是很容易的事情”“怀上了就能生,都是顺理成章的”,再加上一些夺人眼球的新闻,比如女大学生在厕所产下婴儿,或是进了医院都要生娃了才发现自己怀孕了。
外面的舆论、家人的叮嘱渲染得怀孕这件事好像特别容易,为了不打断人生计划,平时要做的更多是避免让它发生。那时不曾想过,还有一部分人是因为怀不上而被打断了人生计划。
国家卫健委在2021年的《不孕不育防治健康教育核心信息》中提到我国的不孕不育率为7%-10%,而且从1990年到2021年不孕不育率呈逐年上升趋势[1]。
除了怀不上,还有怀不长的。
2015年,有学者对518名备孕妇女做观察研究,结果显示24.6%的妇女发生孕早期流产,大约只有1/3的妊娠可以迎接新生命的诞生[2]。
2022年,美国学者的研究文献估计60%的人类胚胎在植入子宫内膜前或植入后不久便会丢失[3]。
但“怀孕三个月内不对外说”的传统让这60%隐匿在了谈话禁忌里。线下聊时,有相互认识的朋友当时才了解到对方原来有过这样的经历。禁忌一旦打开,你会发现原来未结局的生育如此普遍。
还有一部分数字则隐匿在了女性对流产认知的缺乏里。流产已然发生,但有时我们却浑然不觉。
这几年,性教育得到越来越多人的重视,大家开始大方谈性,那性之后的关于生育的认知呢?除了上过热搜的生产痛、分娩后遗症等,流产的话题鲜少提及。
然而生育本就是关乎生死之事,有成型的生亦有未结局的逝。我们不该忌流产而不谈,相反,该好好认识下生育的事实,认识下都有哪几种流产。
总的来说,孕28周前终止的妊娠被称为流产。本文主要指的是非主观意愿下的被动流产。
根据怀孕阶段:
生化妊娠:
又被称为隐匿性流产,一般发生在孕5周以内,此时受精卵已经形成,可测出怀孕,但受精卵没有在子宫着床成功,被排出了体外。身体会有阴道流血、下腹隐痛等症状,有些人说就像来了一场例假一样。部分生化妊娠可能就被当作例假而悄然过去了。
无胚胎妊娠:
又称“空孕囊”。受精卵着床形成孕囊,但发育不出卵黄囊或胎芽胎心,是无法存活的空囊。身体无明显症状,一般需要通过监测HCG(人绒毛膜促性腺激素,是临床判定早孕的重要指标)的增降情况和超声检查来确认。
稽留流产:
又称过期流产,一般发生在孕20周前。彼时受精卵着床成功,甚而出现了胎心,但在某一阶段胚胎突然停止发育并死亡,然而胚胎没有被当下排出,而是继续滞留在子宫内。它的特殊之处在于虽然胚胎停止发育,但胎盘滋养层细胞可以继续释放HCG,身体当下常无症状,或仅有褐色分泌物、腹痛的表现,大部分人是在B超检查看不到胎心时才发现到异常。这种情况如果胚胎组织常时间未能排出,母体会有凝血功能障碍的风险。
自然流产:
是指发生着床失败或胚胎停育等不良妊娠情况后,宫内怀孕组织自行排出体外的过程;借助药物或手术的则为人工流产。
未结局的生育还包括宫外孕、大孕周的引产等,此文主要讨论的是发生在孕早期的非主观意愿下的妊娠终止。
在医生的诊断书上,还会出现以下流产名称:
先兆流产:
是指孕28周前出现的阴道流血、下腹疼痛、腰背酸痛的流产征兆,可能会走向流产,也可能经过适当治疗后妊娠得以继续。
难免流产:
是先兆流产的后续发展,表现为出血量增多,腹痛加剧,宫颈口扩张,需要尽快通过手术或药物结束妊娠,避免大出血或感染。
不全流产:
指的是自然流产或人工流产后,胚胎组织部分排出体外,部分残留宫内的情况。相对应的便是完全流产。
感染性流产:
指流产和生殖系统感染同时发生的情况。在自然或人工流产过程中,因护理不当、非法和不安全的手术操作、母体本身存在阴道炎症等情况,病原体侵入子宫腔,引起生殖系统急性感染,有败血症、感染性休克、多器官衰竭的风险。
复发性流产:
指的是发生过3次或3次以上的自然流产。
我所经历的便是孕6周左右的胎停,我的病历先后被记录上先兆流产、难免流产、稽留流产。如果胎停育的定义是指胚胎发育到一定阶段停止发育并死亡,2022年的文献显示我国胎停育的发生率为10%-20%[4],而且这个数据是逐年升高的。
那胎停率上升的背后是什么呢?第二部分将主要围绕这个问题展开。
二 胎停率上升背后
我个人无法对数据上升做因果分析,只能在收集到的信息中对和其关联的现象做个描述。以下呈现的都是相关性。
和胎停率升高最直接相关的便是产检率的提升。
《2021年我国卫生健康事业发展统计公报》中显示孕产妇产前检查率为97.6%。城市化的进程、医疗地点的增多、生育知识的普及,怀孕后大家去医院做产检的意识越来越普遍了。以前悄无人知的胎停流产也越来越多得被医疗设备检出,记录在案。这是数据上升背后的医疗环境和医疗意识的变化。
接着,从胎停本身来看,它的促发因素一是胚胎质量,一是母体状态。
先看胚胎质量。
之前提到说60%的胚胎在植入子宫前后不久会丢失,这是由胚胎染色体的不稳定性带来的[3],稽留流产的主要原因之一便是胚胎染色体异常,其中尤以染色体数目异常最为常见,占86%[5]。
美国2016年的一份文献显示[6],20世纪70到80年代,早期自然流产的染色体畸变率为40-50%,而从2000年到当时的研究报告则显示了更高的畸变率,常常为60%或更高。作者推断这种变化至少反映出了三个差异。
一个是染色体检测技术的进步。改善后的培养方法降低了胎儿样本混入母体组织的可能性,使得胎儿样本染色体异常的情况能被更准确地检出。
另外在性染色体单体性、三倍体性、四倍体性等结构异常的情况中,染色体三体性异常(指某一对同源染色体多出一条,导致染色体总数变成2n+1的非整倍体状态)案例随时间推移的增长最为明显。当时美国的产妇平均活产年龄从1980年的约25岁上升到2012年的28岁,而染色体三体性异常和母亲年龄增长有很大关联。作者推论,数据增长的背后是越来越多个体做出的晚育选择。
另以上海为例,《2024年上海市人口监测统计资料主要数据汇编》中显示户籍人口平均初育年龄为31.81岁,30-34岁组女性占比较2019年上升了3.2%。
当时线下活动来了两位初胎备孕女性,她们都是30+的年龄。一位朋友说,她身边几乎都是三十四十结婚生子的,晚育已是大环境。
那晚育为什么会影响到胚胎质量?
胎儿时期,女性的卵子便已在体内。年龄增长,卵子数量减少,随时间受到的外界影响慢慢累积,卵母细胞DNA修复能力下降,在减数分裂时出错的风险概率会逐年增加。这个生理事实随着“生育焦虑”的传播,几乎已被科普为常识。
但相对来说,大众对精子质量的认知较少。我也是在这次搜索中才发现,原来还有“精子危机”一说。
2021年,美国生殖医学专家Shanna Swan出了本书叫《Count Down》,她预测在2045年,北美、欧洲、大洋洲的男性会绝精。这个结论来自于作者团队对2017年前发表的共185项研究数据的分析,包括对1973年至2011年间超42000名男性的精液样本分析。
研究发现,不到40年,精子数量下降了59.3%,精子浓度下降了52.4%,精子总数平均每年下降1.6%。该团队于2022年发布的包括亚洲男子案例在内的新研究显示,2000年后男性精子总数下降速度在翻倍,并且平均每年下降2.64%[7]。
不仅是全球范围内的精子总数下降,精子质量也是如此。
2019年,日本NHK纪录片《亲爱的,虫虫不见了》记录了日本男性不孕症专家辻村博士对722位单身男性精子的分析,发现每5个人就有1人面临不孕危机,以及男性30岁之后健康精虫数大幅减少。
看我国情况,以湖南省为例,根据中信湘雅生殖与遗传医院发布的数据,2001到2015年湖南省人类精子库共有30000多名成年男子捐精,但合格比例从55.78%下降到了17.8%,并且据生殖专家介绍,男性35岁后精子质量开始下滑[8]。
不仅女性的高龄会影响卵子质量,男性高龄同样会影响精子DNA的完整性及成熟度,从而对受精和胚胎发育造成不良影响[9]。也就是说,晚育让受精卵在卵子和精子质量上都被打了一个“高龄折扣”。
以上各种研究列出的数字,很容易会在晚育盛行的当下挑拨起大家生育焦虑的神经。父母双方高龄晚育会增大怀孕胎停的风险,这是一个我们不得不承认的事实,但倒也不必因此放大对年龄和生育的担忧。
在播客资源中,我找到了一些对医生的访谈。在一个中医对谈播客,医生被问及什么对于顺利怀孕最重要时,她们的回答不是年龄,而是生活习惯[10]。
一位主播访谈前妇产科医生六层楼,他谈及“高龄”不等于“高危”,生育不是由单一因素决定的,而是一个由年龄、身体状况、经济情况等各种因素构成的多边形模型[11],它是一个合力作用。
在公众号“生殖圈”的一篇文章[12]中,作者引用了多份国外对高龄产妇的研究,发现“高龄本身并不是直接导致妊娠并发症和胎儿问题的原因,而是高龄产妇常伴随的糖尿病、高血压等疾病增加了上述风险”。
也就是说,即便是二十几岁怀孕,假若孕妇本身有着不良的生活习惯和身体状态,未结局生育的风险反而会大于高龄怀孕但身体健康的女性。看到有句话印象深刻——“没有适合生育的年龄,只有适合生育的状态”。
看论文是一种感受,跳出海量数据,去听具体人的声音又是另一种感受。
论文数据体现的是某一些群体趋势,是我们需要了解的事实。具体的声音们又在告诉我们,不必把这份事实所预判的趋势当作对自身个体的预言。毕竟,我们真正要面对的不是客观数字,而是各自的具体状态。
那再看母体状态。
除了受卵子精子影响的胚胎质量,母体的身体状态也是受精卵能否顺利着床和发育的关键。
经历过胎停,一部分人会选择去医院做更全面的孕前检查。检查过程中,很多人会获得各种诊断。以下病症都被列为胎停影响因素:
甲状腺功能异常
糖尿病
系统性红斑狼疮
抗磷脂综合症
干燥综合症
同种免疫功能紊乱
生殖系统感染
宫腔粘连
子宫内膜异位症
子宫肌瘤
卵巢囊肿
…
很多病症我是第一次知道。但在我后来加入的生育群里,以上名词已是聊天记录里的常客。
我自己有子宫息肉史,做过宫腔镜手术,几年后复发,又做了一次。流产住院时,旁边床的妹子有子宫肌瘤。活动中,在场的5位朋友里便有3位也患有子宫肌瘤。
对于疾病本身,我不是医生,讲不了太多,我只能表达一种直观感受,那就是身边患有代谢、激素、免疫紊乱类疾病的情况怎会如此常见?
再扩大视角来看,不仅是妇科病,无性别年龄差异的鼻炎、过敏性鼻炎也很普遍,身边听到的过敏体质似乎越来越多。包括上文提及的男性群体精子数量的普遍下滑,这些异常的发生难道都是毫无关联的巧合?
在2014年的英国纪录片《地平线:过敏·现代生活与我》中,对于日益增加的过敏症,专业人士如此分析:
不得不说,这种种身体异常的群体现象都在导向同一个猜测:
现代人摆脱了风餐露宿、被传染病夺命的有形威胁,走入了条件优越的都市城镇,但也同时走向了由技术、工业、劳动分工所织就的对身体乃至对心理健康的无声侵入。
上文提到的美国2016年的文献[6]显示从20世纪70年代到2000年后自然流产胚胎染色体畸形率的上升可能归因于三个变化差异,前面提到了技术检出率提高和孕母平均年龄变大的差异,还有一个差异,作者认为是实际的生物学因素。例如双酚A等环境污染物与小鼠卵母细胞的非整倍体有关,类似的暴露可能也影响了人类卵母细胞减数分裂异常的发生率。
双酚A(BPA)是一种广泛应用于塑料制造的化学物质,饮料瓶、塑料餐具盒、罐头内衬、购物小票等热敏纸里均有它的身影,长期低剂量的接触会干扰人体的内分泌系统。
也许我们可以通过减少塑料容器、热敏纸等的使用来降低风险,从改变生活习惯上入手。但,我们不是与世隔绝的孤岛,无法完全脱离塑料制品盛行的大环境。
微塑料是来源于塑料制品的另一种环境污染物。如果塑料制品是一座房子,那微塑料便是房子坍塌后掉下来的微末碎屑,双酚A便是碎屑里的一种化学成分。微塑料不仅在瓶装饮料中被检出,甚至在盐、海洋生物里也有[13]。
第一件塑料制品发明于1869年,经过近百年的生产和沉积扩散,如今微塑料已广泛存在于土壤、水和空气中[13]。它们不是可以不去接触就能躲避掉的风险,而是已经悄无声息地成为了身边日常。
写到这里,有些无奈。生活习惯可以改变,那这无法脱离的环境呢?甚至我的生存就牢牢依赖着它。除了日常用的喝的,每天吃的水果蔬菜又何尝不是没有健康风险。
在2025年的一份学术文献里,作者对2022-2023年重庆市24个区县蔬菜样品检测35种农药残留,结果173件蔬菜样品的农残检出率为60.7%,有两种及以上农残的样品占比42.2%,蔬菜农残总超标率为2.31%[14]。
另有对2020-2022年宁波市市售蔬菜的农残研究,研究显示175份蔬菜样品的农残检出率为66.29%,检出两种及以上农残的样品占比51.52%,农残超标率为7.95%[15]。
而在对广西玉林市蔬菜水果农残监测的研究中,作者发现农残呈逐年上升态势。2022年农残检出率为25%,超标率为4.55%;2023年检出率为70%,超标率为10%;2024年检出率为60.26%,超标率为15.38%[16]。
低剂量的农残对身体影响不大,但若长期低剂量摄入,它会对身体内分泌、生殖、神经系统等机体功能产生慢性危害。
农药残留、空气污染、核废水入海、微塑料传播等,这些是现代工业技术所带来的外在物理化学环境的变化,而与此同时,现代人的生活方式也让我们的内在环境发生了改变,比如体内菌群。
在2014年的英国纪录片《地平线:过敏·现代生活与我》中,针对发达国家日益增多的过敏体质,对比狩猎部落哈扎人的低敏率,一位教授提出了“老朋友机制”。
过往,自然分娩的婴儿在母体阴道、母乳喂养中接触到各种微生物,长大后在泥土草地的开放环境里接触到更多的菌群,而现代,抗生素的使用、日常环境的过度清洁、长时间的室内活动等让我们体内能帮助免疫系统建立保护机制的老朋友们消失了。
卫生水平提高了,但我们的免疫系统失去了传染源、菌群的老朋友制衡,似乎陷入了对身体内外无害物质的过激防御。
除了体内菌群,长时间的室内活动和户外防晒也让国人普遍缺乏维生素D,而体内较低的维生素D水平和子宫肌瘤的患病率呈正相关[17]。
令人防不胜防的是,患上这些生活方式疾病的风险可能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18],它们不被察觉地分散在餐食之内、作息之间甚而呼吸之中,是真正的“润物细无声”。
由此可见,胎停率上升背后:
一是大众日益提升的产检意识和日益进步的检测技术;
二是越来越多人选择了晚婚晚育的大趋势;
三则是现代文明发达和光鲜背后那已融于日常的、低剂量的、可无声无形侵入你身体的健康风险。
除了以上物理化学微生物环境,熬夜、加班、内卷的社会生存环境也在共同孵育着这些生活方式疾病。身心均有风险。
现代人的平均寿命确实延长了,那,生命质量呢?
三 如何看待胎停和流产
流产手术后,我开始看论文,试图为在不明就里中突然被动经历的这件事情寻找答案。
一开始,我会一遍遍回想怀孕前后的各种生活细节。是不是因为点了外卖?是不是家里新买的东西有甲醛?是不是因为使用过除霉喷剂?是不是因为坐着弓腰休息导致胚胎血氧不济?是不是沐浴液洗发露里有啥危险成分?…
花了几千大洋做了胚染检查,显示是胚胎染色体异常。挂了遗传咨询门诊的号,我问医生,是因为我的生活环境哪里出问题了么?医生说,不一定,可能只是一次偶然。生下健康的孩子是偶然,未结局的生育也是偶然。
然而这样的偶然单在一年的时间里就约有79.2万的女性会亲身经历[19]。
“快睡吧”播客主播在《我的流产故事》一期中讲述了她的经历。当她母亲得知她流产后,母亲的第一反应是去复盘她的行为,指出哪里哪里该是谁的责任。好像流产是谁做错了事情,而这个锅必须要有人来背。
然而50%的自然流产医学界还是无法知道原因[20]。哪怕没有被人批评,很多经历胎停的朋友也会不自觉把这个锅扣在自己头上,在找不到具体答案时更甚。如果我当时没有吃外卖、没有接触化学物品、没有…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如一位网友描述:“当我们无法控制外界的变化时,责怪自己似乎能重新获得一种扭曲的控制感,仿佛只要找出自己的'错误',就能避免未来重蹈覆辙。”
发生胎停这个错误后,很多人会不停跑医院、做检查,试图找出任何环节里的bug,为孕育过程纠错。如傅真在她小说《斑马》中所说,怀孕,从一种生命体验变成了医学体验。流产,也从一个概率事件变成了一个能被复盘的错误、一个必须要被解决掉的问题和阻碍。
线下活动,来了一位还在备孕的朋友,她说以前规划学习规划工作,现在到时候了便规划怀孕,但不知怎么,备孕期间不是生病了就是被其他事情打乱节奏,她很想完成这件事情,但却又每每被打破预期。她很困惑。
聊到后来,我们意识到随生育而来的困惑、焦虑源于这件事情完全不由人的意志为转移。
怀不怀得上,你决定不了;会生下怎样的孩子,你决定不了;这孩子以后会成为怎样的人,这个更无法完全按你的规划走。生育的整个过程就是一连串的开盲盒,从头到尾都充满了不确定性。而胎停是这人生万千偶然中的一个。
只是和其他盲盒不一样,它的盲盒开在了生死的门槛上,它的偶然可以有千斤重量。
《斑马》里,傅真描写经历过三次不明原因流产的苏昂:
“麻醉醒来时,不同于前两次那种恍如一梦般的空虚,苏昂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在手术台上经历了什么——不只是清宫手术,而是整个人被肢解,又重新拼接起来。重组后的她看似一如往常,但其实已不再是原来的她了。”
“作为一个被肢解后重新拼接起来的人,她的一部分已经死去,和那几个没有得到埋葬的胚胎一起。她坐下,起身,吃饭,行尸走肉般看着世界在她面前匆匆碾过。有时半夜醒来,满面泪水,不知道自己是在哀悼那几个没有机会出生的孩子,还是在哀悼她曾拥有过的正常生活。”
在播客评论里看到一位网友的留言:
“在不孕不育的路上挣扎,一次胎停,一次清宫,然后就粘连,等待我的是可以预料的痛苦和无数个不确定,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头。在车里听到女主讲第6次经历的时候,开始痛哭,不知道前路在何方,不知道人生什么时候才能进入正常的轨道。”
“流产”“反复流产”在医学上被称为“疾病”,仿佛这一次次的偶然是某种原罪,傅真形容它为“流产的羞辱感”。既然都是概率,为什么生得出的偶然是恭喜,生不出的偶然便是原罪?
原罪、羞辱感的另一面,是越被激发出的生育欲望。
“在经历了第二次的打击之后,怀孕忽然变成了生活中的一切。那种欲望一旦降临便驻扎下来,在苏昂体内扩散扫荡,驱逐所有其他的思想。苏昂的大脑在以一百万公里的时速运行,却忘了自己曾经一点也不喜欢孩子…她甚至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睡过了头的孩子,刚刚从梦中醒来,错过了所有的好事。”(《斑马》)
偶然的胎停留下的可能是走不出的对某个未成形生命的告别,塌陷了的对自身生育能力的自信,越发强烈的求子欲望和自我证明,以及面对所谓命运的,时而质疑,时而臣服,时而决意反抗,时而倾注祈祷…
不确定的生育犹如抓不住的流沙,如若靠生育来纠错人生,就像把房子搭建在流沙上一样,摇晃,不稳,随时可能坍塌。
艰难求子的帖子下经常会遇到这样的评论:“如此辛苦,为什么非得生呢?”不生的理由有很多,想生的动力也各自不同,生育,它不是一场站队,它是一面镜子,照出我们各自的当下。
不生的声音里可能有对身体疼痛的害怕,对经济环境的抱怨,对亲密关系的绝望;想生的声音里可能有对改变的渴望,对家庭的责任,对婚姻关系的奋力一搏。
越是不确定的东西越能照出一些事实。生育的镜子呈现的,它宏观到现代人的生活环境、生活方式,具体到一个人的身体健康、内心状态,微观到一个人和伴侣的亲密关系、和自己的人生关系。
我们如何看待怀孕及其意义,怀孕的结局就会在心口留下如何的形状。
最后,借用《斑马》里的一句话:“生育,很好的修行,能理解到你是更大东西的一部分,而不是单独一个个体。”
PS:关于生育的活动发出后,朋友问只能女性报名吧?…为什么看到生育第一反应是女性活动呢?我特意在通告加了一句“男女不限”。虽然最后没有见到男性参与者,但我想相信,生育的悲喜是跨性别的,自然没有所谓的感同身受,但却有共同的置身其中。
【引用资料索引】:
[1]《基于年龄-时期-队列模型的中国男女性不孕不育的患病率和疾病负担及预测研究》,中国优生与遗传杂志, 2024年11期
[2]《胎停育中西医认识及现状评述》, 现代中西医结合杂志, 2015年10月
[3] Miscarriage syndrome: Linking early pregnancy loss to obstetric and age-related disorders, eBioMedicine, 2022.6.29
[4]《胎停育危险因素的Meta分析》, 中国计划生育杂志, 2022年5月第30卷
[5]《稽留流产相关影响因素的研究》, 临床医学进展, 2021年11卷第6期
[6] Temporal changes in chromosome abnormalities in human spontaneous abortions: Results of 40 years of analysis, American Journal of medical genetics, 2016.10, Volume 170 Issue 10
[7]《“无声的流行病”:全球男性平均精子数量腰斩》, 中国新闻周刊公众号, 2022年12月18日
[8]《你关心的精子合格率,达标的有多少?》, 澎湃拜客网站, 2021年9月13日
[9]《年龄与精子DNA完整性、精子CMA3及精液参数的相关性研究》, 中国生育健康杂志, 2024年第35卷第5期
[10] 播客“大夫有话说”:《锦囊|从不孕不育到坐月子,哪些问题可以找中医》, 2025年
[11] 播客“Olga姐姐”:《27.月经失调=子宫早衰?35岁+不是高危产妇?千万级女性健康博主的正确答案来啦|对话六层楼》, 2025年
[12]《都说高龄生育有风险,其实只要掌握这个关键点,45岁生育也不难!》, 生殖圈公众号, 2025年4月24日
[13]《微塑料在人体多系统中的分布及毒性效应》, 杭州师范大学学报, 2025年5月第24卷第3期
[14]《2022-2023年重庆市售蔬菜农药残留状况及膳食摄入风险评估》, 卫生研究, 2025年第2期
[15]《2020-2022年宁波市市售蔬菜中农药残留状况分析及膳食暴露评估》, 中国食品卫生杂志, 2025年第3期
[16]《广西玉林市蔬菜水果农药残留监测结果分析》, 实验室检测, 2025年第12期
[17] Uterine Fibroids and Diet, Int. J. Environ. Res. Public Health, 2021 Volume 18 Issue 3
[18] Lifestyle diseases: The Link between Modern Lifestyle and Threat to Public Health, Saudi Journal of Medical and Pharmaceutical Sciences, 2021.4
[19]《胚胎停育相关影响因素的研究进展》, 临床医学进展, 2025年4月15卷第4期
[20] Female reproductive tract microbiome and early miscarriages, Journal of Pathology, Microbiology and Immunology, 2022.12
撰文/王大安
记录探索真实自我和世界
公众号:大安于隅
